7.常梁城（六） (1/2)

罗策倒地时人还没震晕，醉眼朦胧地强撑起胳膊，腿磴拉了两下，勉强抬头，看了眼对面布满了虫洞的土墙。

他过去常同一位洗珠子的姑娘悬着脚在墙头上喝果酒。后来那爱穿绿衣的洗珠姑娘因情深缘浅，苦求而不得善果，一头撞在土墙上寻死，一时鲜血淋漓，人如烂西瓜，还好命大，捡了半条回人间，只同阎王打了个照面，可惜智识没了，成了疯姑娘。罗策当年被罗通判命人打折了一条腿，也是像如今这样匍匐攀爬地倒在灼热的地上。

罗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想再看清些什么，但眼前朦胧，他的胳膊晃荡了两下，就彻底瘫歇了。

一撮人以为他是死了，刚小心翼翼地去探鼻息，罗策震天的呼噜就飘了出来。

罗浮同嬷嬷见人群突然聚拢，只当是又有人聚众闹事，便往街内侧靠近，加急了脚步。

常梁城中现下鱼龙混杂，实在保不准街头扫地的老汉都是辣手摧花的恶棍，因此万事还是以不闻不问为佛法上乘的好。

罗浮同她嬷嬷，显然深谙此道，明明也没撞上什么胆战心惊的事儿，连热闹也不瞧，心却“砰砰砰”地跳出皮肉外，像一老一幼的兔子，头一次跳出三窟，去嚼动外圈新长的嫩草。但她们不过就是走段路，去绸缎庄取件花式新异的夏裳而已。今晚罗通判府里有宴，请了些亲戚六眷来。

她二人不知听没听见众人中传出的“是罗大公子又醉了！”的动静，稍稍回了头，却心照不宣。

罗浮的神情呆板而清冷，闭了闭眼睛。

今日天还朦亮时，大公子罗策就同罗通判闹了绊子，所以估计今夜又得是酒蒙子一个，摇摇摆摆地指着回字形廊，大手一挥将酒壶子丢进池子里，扬言说他要走一个比鱼竿笔挺的直线。

嬷嬷拉着罗浮在人群里颠颠倒倒，走一步便要退两步，也不知这百来米的路得耗上几多时。

在倒三个月前，还是在这珠玉牌坊内外，东西连轴的两街面上，卖菜卖鱼卖虾卖果子狸卖修脚刀子卖大力丸的小商小贩，细细数来也过不来百，如今却是翻了倍数，一眼望过去，全是精壮汉子在大热天露出的脯脯肌肉。满街硕果累累，有点目不暇接。买菜过路的风骚女子也是分外抓眼的多了起来，同装了鸡仔大鹅灰鸽的竹蔑是不相上下的琳琅。迂腐的老人奉了一辈子的三纲五常，见状气地直捋须，转身进屋，在浓尘滚滚间淘出能害人眼盲的火秧种子，怒气冲冲地即刻就要栽种在道路上，却因年轻姑娘朝他家雪白猫儿喂了把粮而偃旗息鼓。

罗浮怯生生地瞧了瞧水泄不通的人群，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心头戚戚。她不是悲哀城中喧哗，而是感觉自己胆小到格格不入，小事便能惊慌失措，雨水打了屋檐下的水缸，也能唬的一跳，以为是贼人脚尖点在了缸檐边，而人间却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张牙舞爪地游戏浮生，胆敢有人拆他东门，他便能一鼓作气踹塌人命门，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这样有仇必报，辛辣爽利的做派着实令罗浮心羡不已，但她又怨自己的莫名其妙，竟会存了这么多的戾气。念书学的“以大度兼容,则万物兼济”的思想，不过就是过耳不过心。罗浮看过太多的女诫女孝经，从不忧心外貌天赋这些命数里定下的玩意儿，只怨自己没什么骨气。

丁嬷嬷一直嘀咕着世风日下，罗浮却觉得绣花鞋子一盛，就连腥水地面都吐莲似的冒出清气。

罗浮边走边想了会儿阑干边上的那对男女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而她真正该考虑安危的大哥此刻还王八一样的趴在栗袋上。

有个好心人替罗策拨歪了脸，还用小草杆子替他清理了口鼻中的栗壳，叫他呼吸顺畅，万不可堵实了给活活憋死。但谁也没送他回去，因罗通判早便下严令，不准人理他死活。父子间隙横生，说来都好些年了。罗策自从在罗府里做出了些不太光明的勾当后，罗通判罗夫人就毫不留情地将这块宝贝心肝从心里剔了出去。一向揖让进止的罗通判曾大骂他有悖人伦，数典忘祖。但他有何大过呢，不过就是爱上了同自己没有半分血缘的三妹罗影，结果连累后者从朵人间富贵花一朝沦为刺促不休的洗珠女。

罗浮同嬷嬷恰要走到绸缎庄门前的南泥盆喷水植景边了――穿过街心，斜对头四十米就是。两人隔得老远，也能瞧见盆景里头栽的是黄心白瓣的水仙，清冷孤洁，泠飒飒地开，顾此及彼地带着鲜绿的葱状叶都一幅不理人间俗世的超脱姿态，同市民家窗台旁那一排排鸡蛋壳里栽的韭菜大葱拉出西施东施的沟壑来。

南泥盆里的花草每日都换新鲜的花种，但凡发了一点黄锈，就要弃在泔水桶里，明明是连着底部根系，用水土培育着的真花，却弄得跟一天便要落灰的假绢花或是折了根的短命草一样。嬷嬷说是张掌柜讲究，容不得丝毫瑕疵。罗浮却是难得的嗤之以鼻，说这人铁定心性浮躁，不是个好主。花草靠天养的，他何必徒然插一刀，无辜枉断了它性命呢。

看着斜前方的鹅黄梨白，罗浮这才蓦然想起，今天府里的丫鬟阿枝就是着了这色儿的上袄下裙，借口腿麻脚疼，要出来看大夫的。

当时罗浮下巴抵着团扇，看着云鬓细理的阿枝，愣了半晌，想问她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由着阿枝在府内一瘸一拐的表演，然后一等跨出门槛，连门都没来得及合上，就成了一蹦三尺高的蹿天猴，走